再见托尼

作者：Nina

按：Tony是一位借着福音戒断37年毒瘾的弟兄。去年我曾写过他的见证，见网页https://inhim.blog/2024/01/30/遇见神（九）：i-just-smoke-no-life/

托尼（Tony）穿着一件灰T恤、一条短裤，双脚踩在沙子里，跟旁边一位金发女士聊得正欢。我静静望了他一会儿，确认有个刹那眼神跟他对上了，但他没认出来我，眼睛很快飘移开。

中国人对老外多少有点“脸盲症”，其实欧美人对亚洲面孔也有；如果只见过几面不熟，再见面认不出或认错的机率很大。我心里思量着自己别是认错了，眼前这个人跟记忆里的Tony不太一样，他身上有一股沉稳安定的力量，笑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内心有喜乐，整个人显得轻松自在；而一年多前我见到的Tony是有很多愤怒和悲伤的，貌似轻松实则像背负了千斤重担——他不快乐。现在，这担子好像完全脱落了。

等他拖着沙滩椅从我身边走过，走到最前面一排靠近讲台的位置坐下来，我回头望了一眼正在后面发主日单张的Cherry，是她介绍我和Tony相识，Tony今天也透过她邀请我来参加他们的主日敬拜并一起吃晚饭，据说准备了纯正的意大利餐。

“是他吗？”我努努下巴，用眼睛问Cherry。

Cherry点点头。

哇，Tony变化好大！

一、

去年（2024）年初，我第一次来到位于西洛杉矶的Redondo Beach参加Tony教会（Church on the Beach）的主日敬拜。这是一间在Covid-19疫情期间植堂、开办在海滩上的露天教会。他们在疫情中坚持户外敬拜，疫情结束后也没离开，一直守着这片海滩每周日聚集，热心向路人传福音，谁路过都可以随时加入。牧师Jason是美国知名保守派牧师John MacArthur的追随者，讲道纯正有激情，Tony就是在海边散步时听到他的佈道，悔改重生戒掉了37年毒瘾。

我认识Tony后，写了一篇他的戒毒见证I just smoke ,no life，被香港一家基督教媒体转载，有成千上万的华人读者读到这个故事。Tony知道后非常兴奋，几次约著一起吃饭，时间都不凑巧，最近我有空，才又一次来到海边参加他们的聚会。

敬拜九点钟开始。八点刚过，教会的同工陆续到达，井然有序的开始布置场地；有搭帐篷的，有放椅子的，有调试音箱的，有发主日单张给路人的，也有人冲咖啡和摆甜甜圈，还有人用塑料布在沙滩上搭出一间儿童主日学教室，可谓“条件简陋，五脏俱全”。

我坐在一张沙滩椅上读主日单张，旁边的姊妹突然问：“你经常来这里敬拜吗？”

“不！”我说，“我住很远，今天来visit。”

“喔，我也是，我从拉斯维加斯来洛杉矶看亲戚，今天散步路过。”她说，“我在拉斯维加斯有自己的教会。”

交谈中，我瞥见一个像Tony的人从斜后方出现了，还是记忆中那种style，T恤、短裤、凉鞋，很休闲的打扮，皮肤似乎更黑了——不知是不是在海边晒的，头发花白不少，脸上的神情却比从前柔和。9点差五分，他把沙滩椅安置在靠近牧师讲台的位置，坐下来等待敬拜。

带敬拜的是一位姊妹，只用一把吉他就带动全场。她唱完三首赞美诗，Jason牧师开始证道。Jason四十岁出头，身材很壮硕，穿一条沙滩裤，很朴素随意。据说他信主的过程也相当戏剧性，以后有机会我会写写他的故事。

今天的经文来自《帖撒罗尼加前书》5章1-11节，“弟兄们，论到时候、日期，不用写信给你们，因为你们自己明明晓得，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人正说‘平安稳妥’的时候，灾祸忽然临到他们，如同产难临到怀胎的妇人一样，他们绝不能逃脱。弟兄们，你们却不在黑暗里，叫那日子临到你们像贼一样。你们都是光明之子，都是白昼之子。我们不是属黑夜的，也不是属幽暗的。所以，我们不要睡觉像别人一样，总要警醒谨守。因为睡了的人是在夜间睡，醉了的人是在夜间醉。但我们既然属乎白昼，就应当谨守，把信和爱当作护心镜遮胸，把得救的盼望当作头盔戴上。因为神不是预定我们受刑，乃是预定我们藉着我们主耶稣基督得救。他替我们死，叫我们无论醒着，睡着，都与他同活。所以，你们该彼此劝慰，互相建立，正如你们素常所行的。”

Jason牧师的嗓音浑厚优美，字正腔圆，好像电视台主播，我心想他真是很适合户外布道。他一直秉持按卷逐章式释经讲道的原则，虽然周围有海浪和行人的嘈杂声，扩音器还是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旁边不时有路人停下来听道。

二、

Tony的背影看上去安静专注。

牧师讲完，他站起来活动身子，一扭头看到我，表情稍有些吃惊，很快就反应过来，走上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好吗？好久不见。”Tony说。

“我感觉你变了很多。”我开门见山。

“哦，哪里变了？”他问。

“感觉内心更平静、更稳定了。”我说。

他笑着点头，把教会的弟兄姊妹指给我看，“那个姊妹，她为我祷告了很多……那个弟兄，他人非常nice，带我查经……”

弟兄姊妹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今天赶上教会的受洗仪式，Jason牧师要为他施洗。两人动作麻利，衣服都没换，走几步下到海里就洗了，周围人拍手鼓掌发出欢呼，整个过程“短、平、快”。

我想到自己当年也是在海里受洗的，赶上教会在北戴河办退休会，我从北京开车开出去四五个小时为这场洗礼。那种大风大浪的感觉跟点水礼和浸水礼不一样。

Cherry一边观礼，一边对我说：“有个伊朗穆斯林前阵子带着他六七岁的小孩在海里受洗了，也是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听到Jason的佈道，他周周都来，连续听了一年半才决定受洗……”

正说着，“说曹操曹操到”，那位伊朗弟兄刚好走过来，Tony赶忙跟他打招呼，两人聊了起来。

这位帅哥大概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剃了个光头，相貌英俊好像电影明星，面孔一望而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听说他是婚姻出了问题，苦闷中寻求，最终归信基督。

聊完天，Tony说要回去收拾他的dirty place准备待客了，我们约好下午四点钟去他家吃大餐。

三、

Tony的家正对着一条小路，路尽头是一片连绵的山丘，据说山上的房子很贵，因为山景连著海景。T这栋大house是Tony过世的父母留下来的，门前的花坛种着一大片他母亲生前最爱的粉玫瑰，门廊窗户底下则有几株白玫瑰。

我和Cherry才刚一敲门，就听见Tony在里面“反”敲门。

“嘿嘿嘿……”他打开门，一脸恶作剧的样子。

屋子很大，有两千英尺，对一个独居的人来说显得有些空旷了。家具陈设简洁舒适，地板一尘不染——看来Tony单身汉生活过得还不错，餐厅的墙壁涂成热烈的红色，空气里弥漫着肉香，Tony正在火上炖一锅红彤彤的sauce，加进去大量西红柿。

“等等，还没好。”他站在灶台旁说。

我和Cherry先参观了一圈屋子，欣赏墙上的各种画作和相片。Tony和父亲长得很像，他父亲是墨西哥裔，母亲是意大利裔，Tony说他更喜欢吃墨西哥菜，但是今天要用一顿意大利面招待我。

“可不可以帮忙给后院植物浇水？”他一点不见外地给我们派活儿。

后院的草坪应该刚修剪过不久，很整齐但是缺水有点枯黄。草坪四围种了一圈花草果树，两棵紫色的三角梅也因缺水枯了半边。我们浇完水，Tony又嘱咐把Bird Bath也换上乾净水。

“方便小鸟来喝。”他说着，用手捞出水底的枯叶，把水池清理干净。从这个细节可知Tony是一个温柔细腻的人。

终于开饭了。

Tony端出来的前菜是粗麦面包，主菜是西红柿肉酱意大利面Spaghetti，搭配大颗牛肉丸和牛肉香肠，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Tony，祷告。”Cherry说。

Tony闭着眼睛做了一个很长的餐前祷告，中途有个moment停下来，听得出他在努力抑制哽咽，“主耶稣，谢谢你拯救我，谢谢你帮助我变好……”

我心里酸酸的。

四、

傍晚，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你们要开灯还是自然光？”Tony说，“我喜欢自然光。”

我们在暗沉沉的餐厅里吃了一顿颇具氛围感的晚餐。Tony望着窗外说：“我从有记忆起，就在这栋房子里生活，5岁到18岁……小时候每到晚上经常会看到一群野猫在马路上打架，互相追逐，嗷嗷乱叫，每到这时候我就拿猫粮出去喂它们……”

“现在还有猫吗？”很多年来，喂流浪猫也是我的饭后项目。

“不知道，这次搬回来没见着。”他说。

Tony在Covid-19前经历了母亲去世，疫情中自己失业，随后父亲也病逝了，他经历了人生中一段“至暗”时光。白天窝在家里吸毒打游戏，晚上整宿睡不着觉。有一个周末的清晨，他散步来到海边，忽然听到沙滩上传来敬拜的音乐，一群人正在露天聚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突然间毫无征兆的大哭起来，是那种撕心裂肺、涕泗横流、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哭，哭得停不下来，聚会结束了他还在哭，他的心上好像开了一个洞，一辈子的伤痛好像都在那一刻宣泄出来。

“我那时候不光失业，投资比特币（Bitcoin）也赔了个底朝天。”Tony说，这是上次他没有提到的细节。“你知道人在很顺利、很富裕、很成功的时候，是很难转向神的，我哥就是这样。他赚大钱，住大房子，开好车，有儿有女，每周上高尔夫俱乐部打球。他觉得他生活很好，一切都能自己搞定，他不会觉得他需要耶稣。我以前也是这样，我赚过很多钱，生活还不错，如果不是投资失败、失业和父母过世，我也不会觉得他需要耶稣……耶稣或者说基督教，在很多人眼中就像一根拐杖，是你瘸腿、虚弱、瘫痪、有病、站不起来的时候才需要的，很多人觉得信耶稣的都是一些失败软弱的人，我过去也这么认为。我虽然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知道耶稣是神，是救主，That’s all，我从来没有和耶稣建立过个人关系，我不认识他。现在圣灵打开了我的眼睛，我才看清楚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堕落、败坏、恐怖、邪恶，人的这些罪是多么的可怕，人怎么能生活在这么可怕的世界里？！每个人都需要救主，每一天都需要耶稣。”

五、

Tony一口气说了很多，我埋头吃饭，他做的Spaghetti味道不输意大利餐厅。为了这顿饭，他还特意去农夫市场买一盆罗勒Sweet Basil当佐料，此刻就摆在厨房操作台上，绿油油的，发出清香；牛肉丸子也是他买了新鲜的牛肉馅自己做的。

“你能吃出来sauce里面有什么吗？”他问我，自顾自报出一串名字：洋葱、蒜、肉馅、胡椒、罗勒叶、Cheese……“不过最浓还是西红柿味儿。”

我只觉得好吃，风卷残云般第一个吃完。Tony显然很满意，他吃完第一盘，又给自己盛了第二盘。

“一个人住这里，会不会孤独？”我问他。

“会啊。”他说。

戒掉毒瘾后，Tony在附近一家基督教银行找到工作，每天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周日去聚会，生活极简，很少社交。他说自己甚至有点antisocial了。

“如果我这一生有什么后悔的事，除了染上毒瘾，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成家，没有自己的孩子。”Tony说。他五十多岁了，一辈子过着“钻石王老五”的单身汉生活。这日子年轻的时候觉得潇洒、自由、没负担，老了难免有孤寂之感。

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天快黑透了，Tony起身打开厨房的灯，顺道给我沏了一杯热茶，一种手工自制草药茶，混合着罗勒、薄荷、玫瑰花和柠檬的清香。

“这种茶会帮助消化。”他说。看来他现在的生活模式很健康。

“我上个生日给自己买了一件礼物，一款不含任何暴力元素的电子游戏。”他说。现在偶尔无聊时，Tony还是会打游戏，“以前打的电子游戏都很暴力，现在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

“你还吸烟吗？”我问，因为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戒毒后偶尔还是会吸烟。

“不！不！”他摆摆手，“我从戒毒那一刻起就同时戒掉了烟酒，不再吸烟也不再喝酒，现在我闻到烟味会犯恶心。”

“每天读经？”

“不是每天读，但是我每天都会想到耶稣，可以说每天无数次的想到他。我知道他救了我，改变了我，洗净了我的罪，圣灵就住在我心里。”Tony说这话的语气很自信、很有把握。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变得更为成熟、稳定、平静、柔和，甚至多了一些喜乐。他真心信靠神，悔改自己的罪，圣灵在他心里做了更新灵魂的工作。

“我记得你上次说你有愤怒议题，现在怎么样？”我问他。

Tony略一沉思，很敞开地谈了自己的家庭矛盾。因为父母留下的这栋房子，他们兄弟姐妹发生争吵，姐姐希望把房子卖掉，把钱平分，而他想保留房子，继续住在这里。

“这里有我童年的回忆，到处都是我父母的味道。”他说，“我没结婚也没孩子，等我死了，房子还不是归我哥哥姐姐的孩子所有？我替他们管理一段时间，以后这房子还能升值。”

Tony突然提到死亡，听了有些伤感，“人性就是这样，我们都是罪人，都只考虑自己。如果我必须搬离这种房子，相信天父会照顾我。”

六、

“Tony，去年大选你投了谁？”我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

“当然是川普。”他说，“川普有很多问题，但是卡马拉太烂了，我不可能投她。”

“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投民主党，我们家一直以来的传统都是投民主党，这次我投共和党，他们认为我疯了。”

我们上一次谈话还在2024大选前，Tony当时抱怨加州民主党政府把大麻合法化，会带坏年轻人。现在滥用药物和毒品泛滥已成为美国严重的社会问题，Tony以亲身经历证实毒瘾背后有“鬼”，有灵界的力量。

“你现在还经常做梦吗？”我问他。上一次他提到刚戒毒那段时间经常晚上做噩梦，梦里被人追杀、追赶，很恐怖。我有类似经历，过去接触异教很多，刚信主的时候属灵争战严重，也做过恐怖片一样的噩梦。

“有时会做梦，但噩梦已经沒了。”Tony说，“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麼？”我有点好奇。

“你是怎么写出我见证故事里那些细节的？我记得我们聊天的过程你只有听和提问，什么都没记录。你是事后才记录的吗？还是仅凭记忆就能记住这些？”

Tony的见证发表后，Cherry曾帮忙翻成英文念给他听，他有点吃惊故事的细节如此丰富。而某些细节我可能记错了，比如他有三个弟兄姊妹我记成四个，事后发现也来不及改，Tony一定看出来了，但他很nice没有指出我的错。

我向他解释，这是一种职业训练，聊天要努力营造轻松氛围，边听边记会破坏气氛，而如果碰到一些调查性采访是根本不能暴露身份的，必须靠现场记忆和观察。

“哦，这样的。”他若有所悟。

七、

“Tony，你未来有什么计画吗？”我问。

已经是睡觉时间了，我还要赶很远的路回家。

Tony说教会的弟兄姊妹给了他很多关爱和陪伴，他很满足现在这种简单日子，“不管未来怎样，我的神会管我。”

Tony的生命已经完完全全被神翻转、改变、更新，捆绑他37年的毒瘾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Cherry后来跟我说，Tony的见证被发表被很多华人读者读到，“这对他的基督徒生活很重要，很鼓舞他，相信这是神的作为。”

我的确从Tony这一年多的变化当中清清楚楚看到了神在他生命中的作为。《以西结书》36章，神对回转过新生活的以色列人说：“我必用清水洒在你们身上，你们就洁净了。我要洁净你们，使你们脱离一切的污秽，弃掉一切的偶像。我也要赐给你们一个新心，将新灵放在你们里面，又从你们的肉体中除掉石心，赐给你们肉心。我必将我的灵放在你们里面，使你们顺从我的律例，谨守遵行我的典章。你们必住在我所赐给你们列祖之地。你们要作我的子民，我要作你们的神。”

夜色深沉，Tony送我们出门，目送我们开车离去。他住的这一区非常安静，一路上没听见一声猫叫狗叫。我禁不住想，五十年前那个夜晚捧着猫粮在马路边喂猫的善良小男孩，没人能想到他会经历这样的人生，他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神会借着这样的方式带他“回家”。

是的，神是守约施慈爱的神；祂所爱的，祂必管教；祂所拣选的，祂必拯救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