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复刘亚伟:也谈“有信仰的自由”
作者:赵晓
对于拙作《上帝的存在是自由的特许状》一文,刘亚伟兄发给我他的一篇文章《有信仰的自由》并寄语:“我也有一篇有信仰的自由,七八年前写的,恰可以作为大作的呼应。”
读完亚伟《有信仰的自由》这篇文章后,感觉言简意赅,非常值得一读,特别对“保守主义不是一种主义”,而是“有信仰的自由”的深刻理解感到耳目一新。借此,我想做些回应和补充,表达我对文中三点核心的“自由的底线”的进一步理解。

一、“承认人类活动的规则秩序是先验的”
我的理解:这是对“神定秩序”(divine order)的敬畏,承认秩序来自上帝而非人造。人在真理中才得自由,而非靠主观意志和权力意志。
从学理层面来说,《圣经》中的十诫正是“神定秩序”的代表。它不是可协商、可变通的人为法规,而是上帝直接启示给人类的道德律法,其核心正是为了保守人的自由:敬畏上帝、尊重他人、不杀人、不偷盗、不作假见证、不贪婪……这些不是压制自由,而是为自由划定边界。离开了这个边界,就犹如火车滑出了轨道,自由便必然滑向任性乃至暴政,人就“什么都敢做”,而且“什么罪恶都可能犯”。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写:“如果没有上帝,一切皆有可能。”
从历史经验来看,“抛弃神定秩序”所带来的灾难尤为惨烈。法国大革命口号喊的是“自由、平等、博爱”,以自由为女神,但革命过程中却开启了理性至上、斩首成风、以人定法的恐怖时代。雅各宾派竖起“理性女神”的神像,将《圣经》与教会驱逐出公共领域,结果是成千上万人的断头命运与道德崩塌的社会秩序。更严重的是,这种“人定胜天”的观念进一步演化为20世纪极权主义的思想基因。

苏联与中国的无神革命便是在这样的遗产上展开的。苏联以阶级斗争之名,发动大清洗与劳改营;中国则走到了“文革”的极端,公开否定天地人伦,打倒“孔家店”等一切权威,甚至高呼“造反有理”。其背后的共同点,正是摧毁了先验秩序,不再承认“苍天在上”,“顺天者昌”,只承认“权力是唯一的法则”。
结果是:个人没有自由,道德没有边界,社会没有信任,权力没有制衡——最终,连“自由”的名义本身也被彻底滥用与背叛,个人沦为革命的工具。
因此,“神定秩序”不是束缚,而是守护;不是压迫自由,而是防止自由自我毁灭。这才是“有信仰的自由”之根本意义:人不是靠自己获得真正自由,而是在真理中、在神的秩序下得自由。

二、“承认天赋人性不可改变”
我的理解:这是对人类“罪性”的深刻认识,因此不追求在地上建立“乌托邦”或“巴别塔”,而是明智地放弃对完美社会与制度的幻想,转而追求持续的改善与约束。
从神学与人性认知角度看,《圣经》清楚指出:“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罗马书》3:23)。人从伊甸园堕落之后,其罪性已深入本性,绝不是靠教育、制度或物质改善就能根除的。加尔文主义强调,“人是全然地败坏”,这和卢梭所说“人生而善”的理想主义正好相反。
也正因如此,英美保守主义者从不相信有罪的、不完善的“人性可以改造”成为完美,更不会试图通过制度制造“新人类”或“理想人种”。他们不追求完美,而追求对罪性的有效约束。

从历史经验看,20世纪最惨烈的几场政治灾难,正源于对人性与社会可塑性的幻想:
苏联极权主义建立在“新苏维埃人”的乌托邦假设上,认为只要消灭私有制与宗教,就能培养出无私利、无阶级的新型公民。结果是戈拉格(劳改营)系统化,清洗成常态。
纳粹德国构想“雅利安人种”的种族乌托邦,以为优生学和国家机器可以制造道德完善的“民族共同体”,最终酿成大屠杀。
中国文革试图铲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建立“纯洁的共产主义社会”,结果却造成十年浩劫,亲情断裂、社会溃散。
这些悲剧全都出于一种共同的信念:人性可以重构,历史可以清零,制度可以完美。
然而,保守主义者认为:正因为人性有罪,才更需要制度的制衡、信仰的教化、传统的维系与秩序的敬畏。不是“建构天堂”,而是“限制地狱”;不是“归零革命”,而是“有限改良”。这是一种极其清醒的政治智慧与现实主义。
这也正是为什么英美宪政传统强调:不是把希望寄托于“伟大领袖”,而是建立制度,让坏人也不能为所欲为;不是幻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是维持社会最小恶,实现自由与秩序的动态平衡。
换句话说:不造塔,而筑堤;不造神,而守诫。

三、“警惕理性的自负,保持知无知的谦卑”
我的理解:这是承认人的理性有限,不将理性当作偶像,抵制“理性主义”的傲慢和膨胀。真正的智慧,是敬畏上帝,是对未知保持敬畏与克制。
在英美保守主义传统中,伯克(Edmund Burke)一再警告所谓“理性建构主义”(rational constructivism)的危险,指出那些以为可以凭借抽象理性重新设计社会秩序的人,最终往往带来的是混乱与暴政。因为他们看不到人类理性的局限,看不到传统、习俗、信仰、历史经验这些“看不见的智慧”中所蕴藏的真实与力量。
历史教训早已证明:最危险的,不是人类的无知本身,而是“无知者自以为有知”。
法国大革命之所以滑向血腥恐怖,不是因为人民太野蛮,而是因为“理性之神”被立上了祭坛,传统与信仰被斥为迷信,结果断头台成为“理性政治”的终点。康德所说的“启蒙即摆脱自我招致的不成熟”,在雅各宾手中,成了“清除一切异见”的理性暴政。

而真正的智慧,恰恰不是人类自身狂妄的自信,而是对造物主谦卑的敬畏。正如《箴言》所说:“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箴言》9:10)。哈耶克(F. A. Hayek)也指出,社会运行的复杂性远超过个体理性所能掌控,“我们的无知远大于我们的知识”,因此任何宏大计划都必须以审慎和敬畏为前提。
这正是“知无知”的政治美德。理性是重要的,但不是万能的;理性需要信仰的光照,也需要传统的制衡。
今日世界的许多困境,恰恰源于“理性主义的自负”——以为人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上帝,可以任意选择性别、身份、价值,甚至生命的意义本身。结果却是人心更混乱,社会更撕裂。
因此,英美保守主义不是反对理性,而是反对“理性之神化”。正如刘军宁老师所说:“启蒙理性成了偶像时,人的自由也就沦为牺牲品。”
简言之:真正的自由不是来自理性的放纵,而来自对真理本体上帝的敬畏;不是将人的理性高举为神,而是将理性放在信仰之下,让它成为谦卑的仆人。
称这样的保守立场为“有信仰的自由”,非常贴切。它扎根于英美基督教传统,与欧陆那种脱离信仰、强调理性与人文乌托邦的自由理念形成鲜明对比,也正是在这种基础上,英美自由得以更稳定地发展,而非走向极端。

冷战中的里根保守主义正是伯克传统的现代践行:里根上台时,美国正陷入经济滞胀、道德低迷与苏联扩张的多重困境,进步主义的“大政府”路线受挫,民众普遍对美国方向感到迷惘。而里根,则用“有信仰的自由”这一核心理念重新唤醒了美利坚的保守精神。
他一方面强调市场经济,限制政府权力,复兴个人自由和责任;另一方面也毫不含糊地高举信仰和传统的价值。他在总统就职演说中引用托克维尔:“美国伟大,不是因为她强大,而是因为她良善;若她不再良善,她将不再伟大。”这种带有神学色彩的政治语言,正是英美保守主义区别于欧陆“理性自由主义”的特征。
尤其在对苏战略上,里根以“道德现实主义”的姿态直面共产极权,不再幻想通过绥靖与和解维持和平,而是坚定地站在自由与信仰一边。他的“邪恶帝国”演讲、“星球大战”计划、重建军备与背后深厚的福音派基础,共同构成了“和平压制苏联”的综合战略。

1989年柏林墙倒塌,不仅是地缘政治的转折点,更是“理性乌托邦”被“有信仰的自由”现实击败的历史节点。这正体现了伯克式保守主义的深远价值:不是消极守旧,而是在关键历史转折点,用信仰与智慧护住文明的根基。
到了今日美国,所谓“进步主义”再度鼓吹无根的“觉醒文化”(wokeness),在种族、性别、语言、教育、移民等领域推动激进政策,其激烈程度常令人目瞪口呆。面对这些挑战,新一代保守主义者依旧需要从伯克的智慧中汲取力量,坚守“自由之根”,拒绝“进步之毒”。
至于“保守主义”这个词是否合适,我的看法是:其实名称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的精神实质:敬畏、审慎、真实、有限中的盼望。
最后,伯克所说“保守主义只有在实际政治中才有意义”,也提醒我们——这种思想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在与激进主义长期角力中锤炼出来的政治智慧。从法国大革命到冷战,再到今日西方白左“进步派”激进潮流,伯克式的保守主义始终提醒人们:自由不是放纵,进步必须有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