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原创

经济学家畅聊终极话题——兼论信念、制度与中国市场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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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家畅聊终极话题——兼论信念、制度与中国市场转型

作者:赵晓

加宁兄曾是吴敬琏老师的助手,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宏观部部长,著名经济学家与改革派人士,也是我尊敬的一位兄长。近日,他不耻下问于我:

请教个问题,从宗教角度,如何看待过去?现世?来世?

如何看待地狱?人世间?天堂?

这几问并非寻常之问,而是关乎人生与文明根基的“终极问题(Ultimate Questions) ”。人,之所以为人,不仅因为有理性,更因为有灵魂。人有灵魂,就意味着只要是人——无论你是经济学家或非经济学家,总会追问三个最根本的问题

我从哪里来?(过去)

我为何而活?(现世)

我要到哪里去?(来世)

而一个民族和社会如何回答这三问,不仅塑造它的信仰与文化,也深刻决定它的制度与市场形态。因此,加宁兄的问题决非空谈,而是关乎文明兴衰乃至中国市场转型的现实命题。

也因此,我谨以此文,对加宁兄的问题予以尊敬、认真、系统地回应,欢迎加宁兄及各位同仁的批评指正。

一、非基督教对终极问题的回答:西方哲学的思考与东方宗教的探求

(一)西方哲学的思考

西方哲学家一直试图用理性探索过去、现世与来世的意义,但因缺乏来自超越者的启示,答案往往停留在假设层面,无法给出确定的终极盼望。大致可分为几类:

1、 目的论(Teleology)

柏拉图:人生的意义是回归理念世界,追求“最高善 ”。 但何为“最高善”,他没有答案。

亚里士多德:人生的最高目的(telos)是实现“幸福 ” (eudaimonia),通过美德(Virtue)生活达成,但不确定永恒的终点和来源。

2、理性主义与道德哲学(Rationalism & Moral Philosophy)

斯多葛学派:顺应自然与理性,内心平静就是最高善,但避谈来世与永恒。

康德:道德律与“目的王国”是人生价值所在,但永生、上帝只是“理性假设”,并非启示确证。

3、怀疑论与经验主义(Skepticism & Emp iricism)

休谟:质疑因果与形而上学,认为来世不可知;人生意义只能在有限经验中探求。

4、存在主义与虚无主义(Existentialism & Nihilism)

尼采:上帝已死,人生意义由人自己创造,但这导致价值基础不稳定。

萨特:存在先于本质(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人必须自我赋义,但缺乏永恒保障,故滑向虚无。

小结:

本体论与人生问题是哲学根本问题,西方哲学家们的思考虽有深刻洞察,但在“过去的起点”“永恒的归宿”“绝对的价值”这三方面,均缺乏确定性与救赎性答案。也因此,人们注意到一个现象:看似高人的哲学家们过得并不比常人更幸福,有的甚至疯了或自杀了。

而综观历史,不少社会在缺乏终极信念根基时,虽能在短期内维持秩序与繁荣,但在危机来临时(如战争、经济崩溃、价值观崩塌),往往迅速陷入道德虚无与制度解体——20 世纪的法西斯主义(Fascism)与苏联解体后的社会混乱,都是警示。

这类崩塌的本质是信念真空!

(二)东方宗教与人文思想的探求

1、佛教

过去:无始的轮回(Samsara),由无明与业力推动。

现世:人生是苦(Dukkha,生、老、病、死);修行是为了脱离苦海(Nirvana)。

来世:依因果(Karma)进入六道轮回,天堂是暂时的善果,地狱是暂时的恶报;无永恒救赎与创造者。

2、儒家

过去:无本体论认知,重人类伦理传统,不追究宇宙起源。

现世:强调仁、义、礼、智、信,构建社会秩序的伦理构建。

来世:避谈死后世界,“未知生,焉知死 ”,人生意义集中于现实人伦。

3、道家

过去:道是无始无终的自然本源,不作人格化理解。

现世:顺应道、返朴归真、无为而治。

来世:避谈具体的永生盼望,只强调一句:顺其自然。

总结:

无论是西方哲学的理性探求,还是东方宗教的灵性探索,都有所启发,因为他们或多或少触及了真理的片段——如道德律、人生苦、顺应自然等——但在人类最深的渴望、终极的关怀上,他们其实既未明大道,更没有答案。

人类最深的渴望与终极的关怀,其实是三大问题:

1、永恒的大爱(Everlasting Love,不被死亡切断的关系)

2、绝对的公义(Absolute Justice,彻底伸张的绝对正义)

3、最终的拯救(Final Salvation,从罪恶与死亡中释放)

然而,遗憾的是,无论西方哲学还是东方宗教,各家各派体系统统都未能给出可靠、确定、可盼望的答案。

二、基督教的回答:来自上帝的启示(Revelation of God)

如果说哲学家就像在黑暗中竭力摸索真理的形状,东方宗教则像在迷雾中全力凭感觉辨认方向,那么圣经的启示则像日出——光照之下,世界的起点、 目的和归宿,顿时变得一目了然。

圣经,并不是人类的推测,学者的思想,而是上帝亲自启示(Divine Revelation)的救赎历史(Redemptive History)。唯有上帝透过圣经的启示,对人生终极问题,给出了完整、统一且有根有据的生命叙事:

1.过去——有起点的历史

创造:人类按上帝形象被造(《创世纪》1:27),有理性、有道德性、有灵魂,天生具备永恒意识——就像一封信上必有署名,人类的生命起点同样有“作者 ”。

堕落:人类犯罪(《创世纪》3),与上帝隔绝,罪恶、痛苦、死亡和地狱的可能性进入世界。这不是自然规律,而是人与上帝关系的破裂进而道德的崩溃。

如果人生是一本书,基督信仰告诉我们书的第一页是“上帝创造 ”,而不是“偶然出现 ”;并且书页被撕破,是因为人的反叛,而不是命运的偶然安排。

2.现世 —— 有意义的旅程

人世间有美好(因为仍有上帝形象的余晖且有上帝的普遍恩典存在),也有邪恶与苦难(因罪的腐蚀产生恶,因恶产生苦难)。

上帝不是旁观者,而是进入历史并主宰历史——特别是,藉着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十字架代赎、复活,开启一条通向永生的救恩之路。

也因此,现世不是虚无的中间地带,而是上帝给人的“决策期 ”,让人回应祂的呼召。

基督信仰中的人生,不是漂泊的船,而是一次有 目的地的航行——耶稣是掌舵的船长,海上的风浪虽在,但方向与归宿确定无疑。

3.来世——有盼望的归宿(“已然-未然 ”的天国)

圣经中的“来世 ”,并不仅仅是时间线上未来的某一天,而是随着基督第一次降临,已经在历史中开始——也就是说,“来世”已经随基督的降临而降临了,我们现在就生活在“来世”;同时,只有随着基督的再来,“来世”才会完全成就。

这里面,又涉及到天堂、地狱、人间、天国等重要概念。

(1)天堂——与上帝永远同在

完全成就(未然):在新天新地中,信徒将与上帝面对面,永远无罪、无痛、无死(《启示录》21:3–4)。这是家园的归 回,是创造目的的圆满。

初步进入(已然):信徒在信耶稣之时,就已迁入天国的国度(《歌罗西书》 1:13),得着圣灵为印记(《以弗所书》1:13-14),在地上先行享受天国的仁爱、喜乐、和平与公义(《罗马书》14:17)。肉身死后,信徒立即与基督同在(《腓立比书》1:23;《路加福音》23:43),虽未得荣耀的身体,但灵魂已在荣耀中得享安息。

(2)地狱——永远与上帝隔绝

地狱是真实、永恒的存在,是上帝公义的彰显(《马太福音》5:46)。

它不是上帝的任性刑罚,而是拒绝上帝救恩、坚持与祂隔绝的必然结果——人所选择的终极状态。

(3)人间——中途站与战场

今生是一次单程旅程,是永恒的前奏(《希伯来书》9:27)。

但对于基督徒来说,这并非单纯等待离世,而是天国的使者生活在敌占区——活在“ 已然-未然 ”的张力中。

(4)天国的“已然-未然”

已然(Already):耶稣第一次降临时,天国已经“近了”(《马可福音》1:15),祂的死与复活开启了新创造的黎明。信徒今天就已经“在基督里作新造的人”(《哥林多后书》5:17),是天上的国民(《腓立比书》3:20),活在圣灵赐的新生命里。

未然(Not Yet):天国尚未完全显明,信徒仍在罪恶与死亡的世界中挣扎,等候基督再来时新天新地的完全降临(《启示录》21:1-4)。

关键真理: 来世——和我们许多人所想像的不一样,它不是单纯的时间上的“未来 ”,而是一个已经在基督里开始、将来必完全实现的现实。信徒的生命,是从“末后的盼望 ”逆流而来的现在。

打个比方来说:基督徒,就好像生活在黎明前的世界——太阳已经升起(已然),光明已照进黑暗,但正午的完全光辉(未然)还在前面。也因此,基督徒在今生的生命、 生活和生意都将充满张力。然而,基督徒不是等车的旅客,而是已踏上天国列车的乘客,列车已启程并正驶向荣耀的终点。

4. 核心差异

与哲学和东方宗教相比,基督信仰的生命叙事全然不同:

过去:有明确的起点(上帝创造),而不是无始的循环或偶然的物理事件。

现世:有崇高的意义(荣耀上帝、享受祂直到永远),而不是虚无或仅为个人成就。

来世:有确定的盼望(复活与永生),而不是不确定的轮回或不可知的命运。

根基:基于历史事实(基督的生、死、复活)与上帝的启示,而非人的推测。

东方宗教往往强调循环论,现代历史唯物主义强调螺旋或阶段论,但基督信仰的历史观不是循环往复(Cyclical History),而是有起点(Creation)、有堕落(Fall)、 有救赎(Redemption)、有终极完成(Consummation)的线性叙事。这种历史观孕育了责任感与使命感,也推动了近代社会对历史进程与制度改良的信心。

三、三观定未来:不同回答带来的不同文明

1. 世界观→ (人生观→ 价值观 )→ 制度文明 → 市场文明

世界观(生命意义的来源)→ 决定人生观与价值观。

如果人是偶然的化学产物,那么人的价值只是功用性与工具性。

如果人是按上帝形象被造,那么人的价值是内在且不可剥夺的。

人生观不同 → 决定“活着为了什么”。

如果人生终点是虚无或轮回,现世多半会被看作暂时和次要、可牺牲的。

如果人生终点是永恒与上帝同在,现世就被看作有责任、有使命的阶段。

价值观不同→ 决定社会共同体中什么最重要。

功利主义社会: 追求最大化利益,负面性是容易牺牲弱者、忽略公义。

圣约观社会: 尊重每个人的尊严与权利,因为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形象。

价值观不同→ 导向不同的制度文明。

没有终极信念的制度,易依附权力与利益波动,缺乏稳定的道德底线。

建基于信念文明的制度,会在法律、政治、经济上设限防止权力滥用。

制度文明不同 → 决定市场文明的质量。

市场不仅意味着价格与交易,还需要信任、契约精神和长远视野。

没有价值根基的市场,极易陷入短期投机、契约失信、制度空转。

2. 信念文明是制度与市场文明的“地基 ”

从历史看,近代西方宪政与市场文明的兴起,并非单靠制度设计,而是植根于基督教信仰,也就是托克维尔所强调的“民情”:

“人是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创造的” →所以,人的尊严和权利(生命权、财产权、自由权),神圣不可侵犯。

“每个个体生命均独一无二且有永恒价值 ” →所以,制度要服侍人的长远福祉,而非只追求短期政绩或利益。

《圣经》对契约、公义与诚信的强调→ 形成契约法治、宪政民主与市场信任的肥沃的文化土壤。

没有信念文明,制度文明会形同空壳,即便短期有效,长期也会被权力、利益、短视文化侵蚀。

经济学证明:没有共同信念的社会,信任成本(Trust Cost)会飙升,契约执行依赖外部强制,市场效率长期受损;而信念文明能形成自发的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推动市场成熟。

这些,正是我 2002 年写《有教堂的市场经济与无教堂的市场经济》的最初发现。

3. 与中国市场转型的关系

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市场化进程,本质上不仅是经济结构的调整,也是信任体系与契约精神的重建过程。

市场要良性运转,有赖于全社会成员普遍接受的价值共识、道德底线与市场伦理。

如果市场主体的终极价值观只停留在利益最大化、关系资源化,那么制度设计再精巧,也会出现信任危机与契约失效。

终极关怀与信念文明,决定市场文明的上限与最终的成熟度——不解决大的问题特别是终极问题(人为何而活,什么是公义),就不能解决小的问题以及现实问题(契约执行、产权保护、反腐机制)。

中国当前的市场化虽然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仍存在契约执行依赖人情关系、交易中普遍的防备心理和短期行为、企业与政府间的权力寻租等问题。这些现象的背后,是市场主体缺乏一种超越利益的内在约束力与彼此尊重的价值根基。

4. 终极关怀与市场文明的最终转型

基督信仰之所以与市场转型息息相关,是因为它提供了:

人的尊严的超越基础→ 杜绝“弱肉强食 ”的经济逻辑。

契约与诚信的内在动力→ 超越短期利益,形成长远合作。 权力制衡的神学理由→ 反对任何绝对化的人类权力(因为上帝才是终极主权者)。

公共道德的普遍约束→ 不是靠强制监管,而是内在自觉。

此外,制度文明的稳固不仅依赖信念本身,还依赖这种信念能跨世代传承(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西方近代市场文明之所以能长期稳定,关键在于其信仰价值观通过家庭、教育、教会持续塑造社会成员的心灵,使制度有了可持续的道德基础。

这,也就是为什么历史上,当一个社会普遍接受以神为终极的信念体系时,市场文明才能稳定、繁荣、创新并兼顾公义。

也因此,今天的中国市场转型若要真正成熟,不仅需要制度创新与市场机制的完善,更需要重新建构一个足以承载宪政与市场文明的信念基础。这是经济学家的时代使命,也是每一个关心中国未来的人无法回避的终极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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