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保守主义看消极的政治观
作者:刘军宁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方真】
有一种积极且流行的政治观叫作“宁可世界毁灭,也要伸张正义!” (Fiat justitia et pereat mundus. Justice must be done, even if the world perishes.据认为出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斐迪南一世。)这种不惜一切代价的积极政治观是保守主义所特别反对的。类似观念还有:头可断血可流,一寸国土不可丢。保守主义站在正义一边,但是并不主张为了正义,有必要牺牲一切。如果一切都牺牲了,也就换不来正义了。而且,在保守主义的圣经价值观里,生命的价值,远高于土地,高于钱财,高于战争的全面胜利。
例如,美国人停止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阿富汗战争,正是表明了把美国军人的生命置于战争的全面胜利之上。如果当时美国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占领北朝鲜、占领北越,消灭掉最后一个塔利班,那美国就要牺牲掉无数的青年美国人性命。
正义是必须坚持的,同时,一切正义都是有代价的。但是,这一代价不能高于正义本身,更不能要求别人用金钱与生命为自己的正义付出代价。

根据现实中人们看待政治生活的方式,可以区分出积极的政治观与消极的政治观两种政治观。根据积极的政治观,人类生活旨在追求某种最高的共同善业。
政府体现了一套观念和完善的合理性,领导着社会迈向一个新的黄金时代。根据消极的政治观,除了追求善之外,国家的目的是对出现在人类社会中的恶提供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政府基本上是消灭一切恶的一种工具。
保守主义注意到,下列两种现象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对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和谐状态的追求与用暴力和极权手段来实现这一追求的实现。这就是理性主义激进政治观的目标与手段。
与这种理性主义激进的积极政治观相对立,保守主义政治观视追求至善为祸害,认为政治生活和国家的目的绝不应该是追求“至善”这样的东西,而应该是避免大恶的艺术。
政治的目标应该是“努力消除具体的罪恶,而不是要试图实现抽象的善。不要谋求通过政治手段来建立幸福, 要把目标放在消除具体的苦难上”。
英国保

守主义政治哲学家奥克肖特认为:“政治是在现有行动路线中选择最小之恶的艺术,而不是人类社会追求至善的努力。政治是道德上和物质上可能之事物的艺术,这种艺术的实践将使人类能够持续受益,而不是对至善的努力追求。”
同样,政治学也不是“建立至善社会的科学,而是在现有的社会传统中探索下一步怎么走的艺术”。政治不是至高无上的,它既不高于个人,也不高于社会,而是为个人的自我实现和公共事务的决策与执行提供一个舞台。政治只是一种功能和范围都十分有限且必要的人类实践。
总之,保守主义认为,政治不是实现“最优”的艺术,而是关于可能的艺术;不是关于不可能的空想的艺术,而是维持“次优”的艺术。
这种政治不需要为其社会成员指明幸福的方向,不诱使、更不强制他们偏离其所热衷的活动或事业,不把掌权者的信念强加给他们。这种政治不是把公民当作易犯错的孩子,而是尊重他们各自的努力及主张的多样性。
政治的目的在于维持有利于个体之利益的种种社会安排。这种政治是通过程序规则的制定和实施来达成的。依据这些规则公民可以处理其私人的事务,解决相互间的冲突。政治在于提供最大限度的个人自由所必需的最低政治条件。
消极的政治观主张政治以防恶为主,在对远大理想的追求上较为收敛、消极,在现实政治上讲究实际,注重设防的艺术。它认为,不论是现在、过去、还是将来都不可能存在能够杜绝一切恶的政治经济制度。哪里有人,哪里就会有恶,人间没有净土,更没有清白无邪的制度。

与社会一样,政府是由凡人组成的。政府不是上帝,它既不是全知全善的,更不是无所不能的。凡人有的优点,它都有,凡人的缺陷和恶端,它也不能豁免。消极的政治观并不许诺要消灭干净一切的罪恶,而只是主张发扬自由,主张良莠并生。
消极的政治观彻底抛弃了积极政治观中摩尼教式的善恶二元论,允许小善与小恶之间存在着一条不绝对清晰的界限,不轻言大善大恶,也不轻论大是大非,不把人类的事务看成善与恶之间的殊死搏斗,因为人是有恶端的,要彻底消灭恶,就意味着要彻底消灭人,就像希特勒对犹太人、斯大林对富农一样。
因此,既要宽容每个人可能犯的小恶,又要警惕人的不完善所酿成的大恶(暴政)。消极的政治观按照人本然的方式对待人,积极的政治观按照其为人强行规定的应然目标对待人。
事实上,“除恶务尽”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是行不通的。“至善”的政治在理论上是荒谬的,在实践上是有害的。政治的抉择不是在至善与至恶之间的抉择,而是大恶与小恶之间的抉择。悖反的是,在所有人类的组织中政府的作恶能力最强,因为它垄断了强制权及实施这种强制所需的政治工具。
所以,国家的最大任务是防恶,也唯有国家才能作出大恶。因而,要防止大恶就要对国家的权力及其运用施加最有效的控制,宪政、民主、法治被证明是防止大恶的最佳手段。

保守主义敌视激进的社会变革,尤其是靠国家的强制,追求抽象的乌托邦理想的全盘性的变革。因为人类的事务极其复杂,人类的行为变化多端,深不可测。
对政治事务的判断不能建立在抽象的、演绎的、决定论的方法之上。管理国家是需要特殊的才能,这种才能在社会中通常十分稀缺,更不是人人具备,而且只有通过实践才能掌握。
同样,公民的选举权也只能逐步扩大,因为社会和民众都需要一个接受、适应民主政治生活的过程。合理的政治判断所需的审慎、中庸与妥协精神的养成更需要假以时日。对政治家来说,政治是不精确的艺术,也不仅只需要技术性的知识,更需要的是保守主义最怀疑一些政客所许诺的乌托邦。
在保守主义看来,任何政治安排的好坏,其最终的检验尺度是它能为现实中的美好的生活创造多少条件,而不是它口头上许诺多么美好。政治的目的不是普度众生,打造人间天堂,而是磨合出一套正义的、道德的和自由的制度。
政府的姿态不应是高高在上,而应是谦卑,在自由、正义面前的谦卑,在传统、道德和常识面前的谦卑,在芸芸众生面前的谦卑。谦卑与审慎才是政治家的首要美德。

